■法律人＋

平凡你我，不大可能成就一番霸業，但在寫作的世界里，每個人都是一顆小行星

□ 馮清清

一次出差，在福建廈門琥珀書店，意外淘到一本《寫書記》。書很有意思，集結了一眾作者講述自己為什么寫作。其中，有為了能吃上餃子而寫作的莫言，有覺得干牙醫太辛苦、想去文化館才誤入寫作的余華……尤其余華，這位號稱“擅于把悲傷留給讀者，把快樂留給自己”的作家，曾講過他幾位作家朋友寫作的源頭，雖然沒幾個靠譜，但真實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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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賴不了的享樂主義者”

人們熟悉的往往是書架上裹著塑封紙的作品，我卻對他們書寫的過程，創作的經歷更為好奇。如《寫書記》中所講，那是一段充滿沖動和激情，也充滿孤獨和焦慮的過程。

反觀我的寫作源起，最初是為了換取“喝咖啡自由”的零錢，多少有些“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之感。慢慢地，是為了記錄，為了在足下無塵、倏忽萬里的時間冰面，套上釘靴，步步為營。漫游在文字的世界，我越來越感覺，寫作是開頭比想象中難、過程比想象中“嗨”、結果比想象中好的奇妙旅程。

還是木心說得好：“寫作是快樂的，醉心于寫作的人，是個抵賴不了的享樂主義者?！?/p>

思想是法律人的天職

十年律師執業，寫作始終作為一種習慣陪伴著我。從法學院畢業的律師助理，成長為律所合伙人，一路不慌不忙的心境，不是依托加過多少班、做了多少項目、拿了多少獎，而是寫下的那些文字。它們記錄了我的幼稚和成長、笨拙和閃光。

執業早些年，為了記錄青年律師成長的困惑和自我求解，我寫下了《新律師進階之路》?；蛟S是因為自己對問題的在場性，書獲得不少青年律師的喜愛，被親切稱為“小藍書”。此后，我與團隊同事專注在數據合規與公司股權領域，先后出版了數據合規和公司股權的實務書籍。

除了專業作品，閑文的書寫更有樂趣。記得在辦理咖啡產業的股權投資項目中，我與企業赴云南德宏考察盡調。在交付投資交易文件之余，我寫了執業隨筆《德宏咖啡考察手記》，記錄下非訴律師山野之間的行蹤以及發散于田間地頭的思想火花。

為什么要寫，回答的不是目的，而是意義。在我看來，寫作不是有可能進行深度思考的一種方式，它是唯一方式。

在今天，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人們每天以微信發送的字數動輒超過一千，但如要他完成一篇一千字的、文從字順的文章，很多人會覺得困難，感到“憋不出來”。在手機構建的移動互聯世界，流動的是大量資訊、新聞和少量內容，看再多也看不出花來。具備思考能力的頭腦，才是真正的奇妙新世界。

除了喚醒思考能力，寫作對法律人的另一個意義在于對思維的鍛煉。在反復琢磨和下筆的過程中，寫作者會培養起準確運用概念的直覺，行文因此越來越流暢。前者關乎思維的縝密，后者關乎思維的優美。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不主張從自我營銷的角度來看待寫作這件事。大量寫作，積累一定成果，固然對樹立專業形象有助益，但不是直接的剛性兌付。老盯著這點想，一旦寫幾篇，沒撈著什么好處，人就沒動力了。

既然如此，何不放逐實用主義的追求？就做一些無用的事情，就只關注自個兒的樂趣。前些日子，度假的我在海邊閑走，一路拾撿石頭、貝殼、寄居蟹。這些玩意兒做不了蚵仔煎，蒸不了大螃蟹，但海水、沙粒、陽光和拾撿本身，已讓我內心歡騰。

不只寫作，人生當中，這種將意義向外求的做派，都會面臨受制于外部境遇，終究無法深入下去?？伤季S的鍛煉不一樣，它是一種意義向內求的做法。好不好，值不值得，不是看名氣有沒有大一分、案件有沒有多一個，而是自己有沒有體會到一種愉悅的過程?？粗矍翱b密又優美的文字，心中竊喜，它的生命出自自己筆下。

1886年2月，美國大法官霍姆斯在為哈佛大學本科生演講時說道：“當然，法律并不是一個屬于藝術家或詩人的領域。法律是思想者的天職……而你們作為思想者的任務是使從某種事物到全部事物的路徑顯得更為清晰；是說明你的事實與宇宙框架之間的理性聯系?！狈墒撬枷胝叩奶炻?，這話轉而言之未嘗不可——思想是法律人的天職。心靈和頭腦，從來不是天賦，是在一步步練習中變得熱切和強壯的。思維和思想亦如此。

吾輩自有樂地

2017年，我開了個公眾號，琢磨自己刨塊自留地，想到啥就寫啥。其實，當時我也有顧慮，擔心熱情一過寫不下去，就把這塊地給拋荒了?，F在看來，自己完全多慮了?！安藞@”到目前為止發了100多篇原創文章，涉及律師執業、讀書筆記、咖啡見聞、旅行手記，“菜色”比我當初刨地時想的豐盛得多。

我埋著頭，一時興起種一棵，不想寫了就停下。律師工作所帶來的豐富法律實踐，是寫作的上好素材。很多感悟和思緒，若不記下，就不會再有了?；乜丛缧┠陮懙膱虡I隨筆，我很慶幸，好在當時寫了下來。寫作是需要時空場景的，一旦離開彼時心境，就難以重現了。甚至可以說，沒有記錄，就沒有發生。

當然，不是每一次寫作旅程都能令人滿意。有時，文章不一定會收到正向反饋。在我看來，一方面寫作要有受眾感，了解“為誰而寫”和“寫給誰看”，才能提升文章的可讀性。另一方面，寫作一旦結束，作品就脫離于創作者而獨立存在。認可也好，批評也罷，不必過多關注。持續地寫，這就夠了。

時至今日，寫過的書和文章，讓我收獲了一些讀者。他們的留言，讓我看到了文字的力量。不僅是表達的力量，更是傳播和連接的力量。屏幕或紙張，方寸之間，卻能連接如此眾多的人以及遼闊的思考空間。這，就是寫作的回饋。只有經歷思考，才能沉淀文字；只有落筆成文，才能穿越時間。

如今，我們處在一個變化極快的世界，任何熱門話題，最多一周就被遺忘。應對層出不窮的不確定性，是每天最確定的事情?；蛟S，比起父輩，我們會更加迅速地衰老，盡管我們坐享更豐富的物質。精神愉快與物質多寡沒有那么親密的關系。我們需要在職場進步、強身健體之余，思考如何調整無所適從的自己，如何葆有平和快樂的心境。

正如宋人趙希鵠曾在《洞天清錄》中寫道：“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而風雨憂愁，輒居三分之二，其間得閑者才一分耳。況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分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聲色為受用。殊不知吾輩自有樂地，悅目初不在色，盈耳殊不在聲?！?/p>

寫作之漫游，從實用到享樂。寫作之享樂，樂不在聲與色。人們常說，筆下有神明。我還覺得，字里有精靈，字里有魂靈，所以才有“見字如面”的說法。霸業原如春夢短，文章常共大江流。平凡你我，不大可能成就一番霸業，但在寫作的世界里，每個人都是一顆小行星。

（作者系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合作碩士研究生導師、廣東廣悅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