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翔:讀者在這本書中可以看到正直的憤怒
2023-12-01 17:54:45 來源:法治日報·法治周末
真正的理想賦予我們勇氣與激情,我從來都覺得,對于法律人而言,直覺與經驗高于技巧與邏輯,雖然也并不意味著邏輯和技巧沒有意義
□ 羅翔
隨筆集《權力的邊界》的作者趙宏老師是我的同學、同事,也是我學術寫作的老師。當然對我個人而言,她最重要的標簽是我的好友??鬃诱f: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趙老師就是這樣的朋友。
■《權力的邊界》
作者:趙宏
出版社:果麥/云南出版集團
我的同學趙宏
1999年,我們相識于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那時還沒有大范圍擴招,雖然是不同班級,但研究生同級的同學大多彼此相識。趙老師是行政法與憲法專業,編入一班。我是刑法學專業,屬于三班。班級的排序似乎也寓意著刑法的謙抑與補充。刑法只是最后法,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使用,如果其他部門法可以解決矛盾,就沒有必要動用刑法。我們都住在三號宿舍樓,趙老師住在三樓,我住在一樓。宿舍樓是建校之初的蘇式建筑,現在已經成為保護文物,不再允許拆建。
那時,法大還沒有校訓,三號樓前面有一個宣傳欄,寫著一行宣傳語,我一直認為那就是校訓——人民送我學法律,我學法律為人民。每當我陷入職業的虛無,在精致的利己主義漩渦中無力自拔,我就時常想起這段話。公平和正義從來都是民眾心中最深的渴望,法治的理想要從書本走向現實,路漫漫何其修遠。
趙老師是西北人,她的生活經歷讓她“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對于某些法治失序的亂象,正直的趙老師總是“孰不可忍”,用她的憤怒寫就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章。相信讀者在本書中可以看到這種正直的憤怒。不知道是否只有人類存在記憶,只要人不是刻意選擇去漠視與美化記憶,那么記憶帶給正直之人的只能是對命運的感恩與對使命的堅守。
2002年,我和趙老師又一次成為同學,這一次是北京大學博士班的同班同學。趙老師很快就展露出她的學術才能,這與學術天賦有關,當然也離不開后天的努力與命運的加持。
2003年,趙老師去德國圖賓根大學學習交流,成為荷爾德林、黑格爾和謝林的校友,我也步趙老師后塵,前往圖賓根大學旁邊的一個小城學習德語。當時的資助方是黑塞基金會,他們讓我學好德語,然后進一步資助我去圖賓根大學學習。
那是我第一次出國,當飛機降落在法蘭克福機場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的開篇。后來才知道,趙老師是村上春樹最忠實的粉絲。多年以后,她糾正我說,《挪威的森林》開始時的降落地是漢堡機場,不是法蘭克福。趙老師從來都有學術的嚴謹。
有同學去機場接我,當我們抵達圖賓根大學的時候,已是深夜,趙老師居然做好了餃子來招待我們。情商頗低的我居然說,作為南方人自己其實不怎么吃餃子,但趙老師只是笑了笑,輕松化解了尷尬。
那天,我覺得餃子還是蠻好吃的,人需要不斷走出地域的偏見。一般而言,友直和友諒難以兼容,正直的人往往眼中容不得沙子,嚴于律己者往往也嚴于律他。強烈的道德優越感會讓人刻薄尖酸。但是,在趙老師身上,我學到了包容。年紀越大,越能體會寬容是一種極大的美德。只有真正對命運感恩的人,才能生出真實的寬容。
印象中,我和趙老師同時學習德語,但是現在趙老師已經能夠嫻熟地運用德語,聽說讀寫俱佳,而我除了還記得Wie geht‘s(德語,意為“最近怎么樣”)以外,其他的都徹底kaputt(德語,意為“完蛋”)。我之所以選擇學習德語,主要是覺得英語太難學,所以準備換一條賽道,后來發現德語更難。所以后來,我也放棄了去德國進一步交流學習的計劃?,F在,我時常會購買黑塞的書籍,主要是出于“還債”的心理,畢竟他們基金會“資助了一個寂寞”。
在德國交流期間,我去了很多城市游山玩水,但趙老師很少和我們一起出行。我們玩耍的時候,她在刻苦學習德語,在圖書館認真查閱將來可用的文獻。從趙老師的身上,我深刻地認識到,人類的一切成就都離不開后天艱辛的努力。博聞強記的前提是勤奮。
我的同事趙宏
2005年,趙老師和我回到法大任教,我們成了同事。趙老師發表了很多學術成果,讓人望塵莫及,而這一切都離不開她在學生時代的努力與付出。后來,我們一起組織讀書會,希望能夠在書籍中安放自己的靈魂,執著于學者的本分,能夠擁有抵御世俗的力量。在這樣一個小小的群體中,我們不再孤獨。趙老師時常督促我進行學術寫作,一如我時常勸她進行普法寫作。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看透了學術界的浮華不堪,決定以消極抵抗的方法拒絕一切學術寫作,也不再參與任何學術會議。但是趙老師卻告訴我,看得太重與看得太淡其實都是看不開的一種體現,一如自負與自卑同為自戀的兩翼,憤世嫉俗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求而不得的自欺而已。
在朋友的幫助下,我慢慢走出了學術虛無的犬儒心態,開始認真地從事學術寫作。我幾乎每一篇學術文章的寫作都會首先聽取趙老師的建議,并讓見多識廣的她幫我推薦一些文章和書籍。文章寫完之后,我也會請趙老師幫我修改指正,并提供大量最新的德文文獻。
嚴謹的真學者
因為長期研究德國公法的緣故,趙老師有真學者的嚴謹,非常注重對法律條文體系、邏輯和字句的分析,相信閱讀本書的讀者會有這種體會。有人說“理性主義者在探討有關自然運行的知識時發現了自由,而存在主義者則在情感的放縱中找到了自由”。如果說趙老師是第一類人,那我可能屬于第二類人。
趙老師也讓我慢慢糾正了對法教義學的偏見。很長一段時間,我更關注應然(should be)的法,而并不注重實然(to be)的法,畢竟實然之法充滿了缺陷。但是,趙老師提醒我人類是有限的,因此實然的法必然存在不足,但如果沒有對實然法的尊重,現存的一切法秩序都可能蕩然無存。理想中的法當然是美好的,但是人性的幽暗又如何能夠支持絕對完美的理想之法呢?
從此,我才意識到法律的理想性和現實性始終存在張力,物質的現象世界是變化的,但是理念世界是不變的。問題在于,法律解決的只是現象世界的亂象。我們并不擁有洞穴以外的知識,無論我們是在走出洞穴,還是重回洞穴,都必須接受洞穴中并不完美的現實。
在本書中,趙老師一以貫之其法教義學的立場,每一篇文章都是在尊重現行的法的基礎上對個案進行解讀。讀者會發現,很多時候,通過合理的解釋技巧,實然之法完全可以達到相對理想的效果。
當然,對于法教義學者而言,最重要的是自我的法治理想。每個受到良好訓練的法學家基本上都能證明任何其想要的結果,可以將任何行為解釋為犯罪,反而是那些并非法學家的正派人士不屑于使用這一技能。
法治理想主義者
趙老師是少有的理想主義者,她心中有屬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作為一個嚴謹的公法學者,趙老師也是文學和藝術的愛好者。難怪經院哲學家阿奎那會說:凡是在理智中的,無不先在感性之中。真正的理想賦予我們勇氣與激情,我從來都覺得,對于法律人而言,直覺與經驗高于技巧與邏輯,雖然也并不意味著邏輯和技巧沒有意義。法學家盧埃林說:“對法律人而言,只有理想而沒有技術,那可能是愚蠢的;只有技術而沒有理想,那可能是罪惡的?!?/p>
正直的人會選擇理想主義,但理想主義者不一定正直。行為之善與結果之善從來都存在一定的張力。如果忽視行為本身的良善,結果導向的理想主義者往往會選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從而導致人格的分裂,異化為理想的反面。但是法治從來都拒絕烏托邦式的結果誘惑,手段的正義是結果正義的前提。在本書中,幾乎每一個案件的分析都遵循著以行為善追逐結果善的法治理想。
行政法和刑法同屬于公法,它主要調整的是國家與個人之間的關系,不同于調整平等主體之間的私法?;趪液蛡€人地位的天然不平等,所以公法的基本要義是在維護秩序的同時,又要對國家這種秩序的維護力量進行必要的約束,防止國家演變為毫無節制的利維坦。
因此,對個體權利的尊重、對國家權力的限制,是公法學者看待問題的基本視角。在本書的幾乎每篇文章中,大家都可以看到這種分析視角。對于不少重大的熱點案件,趙老師都有勇氣發出自己清醒的專業意見。千夫諾諾,不如一士諤諤,這種看似孤獨的意見捍衛了她所從事專業的學術尊嚴。
(本文為《權力的邊界》一書序言,有刪改)